August 14, 2012

  • 靜音

    有好一會沒在此轉載賈選凝的小說了,不經不覺,情數系列已完,現在是城市傳說。
    其實一直都有在看賈小姐的小說。賈小姐著意為每個故事寫上斬釘截鐵的結局。總覺得為不到二千字、相互沒有關聯的短篇,每週寫上能突破讀者想像空間的結局,很難。而許多可堪玩味的糢糊,還有那些跳脫不了的悲劇,在再沒懸念的爆炸性故事,也都難以立足。
    下載賈小姐上週四的故事。飯桌上對話的張力,逐漸積累然後爆發的能量,都是個人很喜歡的情景。然而,末尾結局部份,怎樣說都是有點勉強。其實無須強求解迷,如以情感突破作收,無論悲喜,男主角不覺吵耳的理由為何已是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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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報 2012-08-09
    賈選凝〈靜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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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覺得太吵了,吵到沒有片刻安寧。一天的24 個小時,每小時下的60 分鐘,能真正安寧的時間,卻少而又少。新城像個巨大的噪音發射器,無時無刻不在吞吐著各式各樣令人厭惡的聲音。我總覺得,遲早有一日我會在這些噪音中死去。
    每個人的每個動作,都在發出聲音,每種聲音的分貝都令人透不過氣。尤其置身公共交通工具時,更被強行灌入來自四面八方的混亂聲響。地鐵關門的嘀嘀聲、三種語言輪番重複的提示音、年輕白領扣上粉底盒啪地一響;戴著耳機聚精會神玩iPhone的眼鏡男,喉中不時發出怪聲;巴士中遊客肆無忌憚的笑聲;手拎生鮮膠袋的阿婆,在下層座位上對菜價上漲的抱怨聲。
    對於這個世界,你會變得非常沒有耐心。
    最關鍵的是,我根本不想聽到這些。可聲音之所以討厭,就在於你無法選擇「聽」與「不聽」,那些存在於聽力範圍內的聲音,會主動鑽進你的耳膜。
    所以我盡可能隱匿一切令我煩躁的雜音——在公司必須戴上耳機阻隔外界的嘈雜;手機只用振動模式;電腦永遠靜音;電視調校到仔細分辨才能聽清新聞的最低音量;睡前更要確保室內絕對安靜並使用耳塞。
    但我對聲音所持的負面態度,仍在與日俱增。它的無孔不入,令我感到惶恐和無法面對。任何一個陌生人,都能藉助聲音,最短時間內侵入你的生活,可你卻連拒絕的能力都沒有。
    於是,那晚同S吃飯時,我終於忍無可忍。
    嚴格來說,S和我並沒有超出友誼的男女情意,但我欣賞他的安靜——不同於大多數聒噪男人,他很少講話,所以偶爾一起吃餐飯相當愉快,進食時不必刻意找話題,而可以什麼都不說,只是面對面靜靜地吃。很多異性需要漫長試探—磨合—激情消退才能到達的狀態,似乎我們早已形成。
    那餐晚飯,恰巧聊起S的前度。兩人一度計劃結婚,但最終她難以忍受他的沉默寡言。
    在我看來,這簡直不可想像。
    「已經這麼吵,如果愛人還要在我旁邊說個不停,我會發瘋。」「你覺得很吵?」「是,每天都很吵。」鄰桌男女的高聲交談,不失時機在此時插入了我們。那男人語音高亢、志在必得。「官司我一定要打下去,我沒什麼地方對不起她。」就是這樣,這些雜音就是會猝不及防衝入你的耳朵。但S卻完全不以為意,他微微笑道:「忍受很困難。所以我認為她離開我是件好事。」鄰桌男戴平框眼鏡,從我這個角度望過去,他正張牙舞爪地揮著手中的叉子,向對面年齡稍長的女子比比畫畫。「其實我做夢也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她究竟為什麼死心塌地要離婚?難道我就這麼讓她無法忍耐嗎?」我在心裏小聲咒著,當然。
    S繼續說:「不過之所以困難,往往是因為只有一方在忍受。」的確如此,此時此刻,被迫忍受鄰桌男談論家務事的,就只有我。
    為什麼對方完全覺察不出在公共場所該有任何收斂,而S性情又格外寬容,對背後的噪音不聞不問,繼續道:「換個角度來講,忍受的痛苦,是因為在乎。」鄰桌男面目都扭作一團,看起來很痛苦。「如果不打下去可以怎麼樣呢?我不知道怎樣能讓她心軟。」S說:「但是我不在乎。」我只覺得周遭的環境聲浪在不斷升高,刀叉清脆的碰撞聲、侍者的輕聲解釋、食客咀嚼時發出的咕噥、酒杯相碰的尖厲..當然還有鄰桌男已帶點哭腔的訴說。充斥噪音的整間餐廳,令我幾欲作嘔,下一刻、下一分鐘,我一定會被徹底吞沒。
    S平靜無波,我卻已非常非常地不耐煩,我不知他究竟怎樣能在這嘈雜中泰然自若。
    「你真的不在乎?」他狐疑地抬起頭,略微迷茫。
    我追問道:「為什麼?」鄰桌男終於哭出了聲,他摘掉眼鏡,露出一對浮腫的狹長眼泡,一邊用餐巾用力揉眼,一邊含混啜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的忍耐到達極限。我無法自控地憤然起立,衝到鄰桌,用盡一切力量對那個正在抹眼淚的男人大吼:「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吵!吵死了!讓人連一頓飯都沒辦法安靜地吃完!」大概我的發洩不止這些,其後的兩分鐘內,我像連珠炮一樣對他大吼,把積壓已久的怨氣傾囊而出,分貝之高,蓋過了餐廳內一切聲音,甚至無法確定自己究竟說了哪些不堪的話,只記得當我閉上嘴時,整個世界鴉雀無聲。
    安靜極了。每個人都望著我,像在望著一個怪物。
    那餐晚飯結束後,S送我回家,一路步行,兩個人都不講話。我內心很清楚,在這樣的恐怖爆發後,我和他一定不會再有機會見面。
    到達離我家最近的十字路口時,S輕聲說:「那麼晚安了。」但是有些答案,如果現在得不到,一世也不會再得到。「為什麼?」「這麼吵,為什麼你可以完全不在乎?」「你覺得很吵?」「你不覺得?」他一邊笑著搖頭,一邊指著自己的耳朵:「因為我聽不到。」
    新城傳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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