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ptember 12, 2012

  • 巧合

    嗯。對結局的無限輪迴,賈小姐看來還是有著強烈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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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選凝〈巧合〉
    信報  2012-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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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中總會有一些始料未及的巧合,譬如我沒料想過會當街撞到思蘭。
    剛從的士下車的她,右腳不小心踏進一汪積水,尖細的鞋跟隨之啪地一聲折斷,一個趔趄撞在行經而過的我身上。
    身後拖著一隻灰色行李箱的思蘭,臉色蒼白、眼圈發青,看起來非常疲憊。自從去年她嫁去另一座城市,我們便沒再見過面。
    「這麼巧。」她一邊尷尬微笑,一邊脫掉高跟鞋。「我一個小時前才下飛機。」我提議:「你去哪?我送你?」思蘭說不必,她家就住下一條街,但既然剛巧遇上,不如一起喝杯東西。
    「當然好。」但我不打算告訴她,其實兩小時後,我需要到機場。
    你生活中是否也存在這樣一種異性——你們只是萍水相逢,談不上知根知底,沒分享過彼此的人生經歷,生活上也沒有任何必然聯繫,平日很少見面,交往不算密切,但你心底卻清楚知道,對方與你是同一類人。你們之間的相似,甚至有可能超越你與伴侶和密友的默契。
    思蘭和我在「新城討論區」結識,那網絡討論區有個冷門板塊,專門分享cult 電影及小說。我原以為躲在電腦熒幕背後幽幽關注這類B 級亞文化的,都是頂一副厚鏡片、身形孱弱不善與人溝通、可心底充斥狂野幻想的宅男,但思蘭顛覆了我的認知。
    最初,她在那板塊推薦一本名為《黑屋吊影》的日本cult小說,似乎並沒人感興趣,只我一個私信她詢問哪裏可以買到。她隨即用電郵將小說的電子版傳給我,而我留意到郵件的簽名檔,是女性名字。
    儘管之前已在網上交換過相片,但第一次見到思蘭時,我還是實感到驚艷。
    她纖瘦高挑、長髮潤直,一條黑色長裙更襯托得整個人頎長淨白。那次她帶了十幾本cult小說給我,品相新舊不一,大部分出自日本作者,印象中我們其實聊了許多話題,科幻、恐怖、音樂、動畫、末世情結、對機械的恐懼、及對生活現狀的不滿,可到頭來我彷彿只記得一件事:她的婚期將至。
    「所以要處理掉這些。」她指裝滿小說的環保袋。「謝謝你收容它們。」談不上失望,一方面我並非單身,另一方面我認為異性間存在比情侶更真誠的關係。
    思蘭離開新城前,幾乎將她所有的cult 小說都送給了我。約在一間名為Dark Blue的咖啡室為她踐行。已記不清是誰提議,既然今後都未必會再碰面,不如這最後今日,彼此交換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
    「我太太一直在給我戴綠帽,但我裝作不知道。」我盡量讓語氣平平無奇。
    但思蘭沒有一絲驚詫,淡淡接道:「我要嫁的那個人,他控制不了自己動手打我,所以我流產過兩次。」世界變成一個無法用言語接續的寂靜暗洞。
    直到思蘭忍俊不禁地笑出聲。「和你開玩笑的啦。我老公總笑我小說看太多,有被害妄想症。」她笑得全身花枝亂顫。
    我緊繃的偽裝也跟鬆懈。「要不要這麼巧!還以為只有我喜歡幻想自己是受害者。」開懷地盡情嘲笑彼此,笑到小腹抽筋,笑到我的視線一片朦朧。
    臨別時我擁抱她,手指撫過她濃黑的烏絲,忍不住開口。「你心裏的忍耐會用完嗎?」她在我耳邊呢喃道:「你相信一個人可以沒有心嗎?」我呆住了,這是《黑屋吊影》裏的句子——小說裏那個兇殘至極的女性兇手,沒有心。那一刻我可以確鑿肯定,她之前所講的家暴經歷,並不是玩笑。
    思蘭一邊用吸管攪動她面前的飲品,一邊用輕柔問句將我拉回現實。「你看完了那些書嗎?」距離我們上次見面,她真的憔悴疲累了不少,原本偏白的皮膚現在看上去更毫無血色,皮脂下的烏青血管彷彿都隱約可見。
    而我實在慚愧,自從她離開後,那些情節詭譎的小說便一直摞在我家書架上積塵。
    「沒時間啊。」也不算是敷衍,我是真的沒有時間,哪怕是與她相對的這個當下。「你呢,怎麼突然回來?」「逃亡咯。」彼此記憶中的對話節奏在慢慢變得鮮活。「我失去了生育能力。」她謹慎地四下環顧,之後探身湊到我耳邊:「所以忍無可忍就殺了他。」思蘭的面孔上漸漸煥發出一種真心悔過與極度興奮交織的古怪神色。「你知道嗎?我試肢解他,但不成功,他的血太多,沿地板不停地流,全都流進鄰居家裏。」雙眼也跟閃出光彩。「他們當然能找到我,但我只想讓他們多找一段時間。」我笑揶揄她。「屍體真難處理,是嗎?」她點頭,並用吸管用力吸吮杯壁上殘留的液體。
    我看一眼時間,要趕的那班機,九十分鐘後起飛。是時候道別了,思蘭拉住我的袖口,笑得心無城府。「你知道我只是講笑。」我當然知道。「下次介紹你老公給我認識啦。」「好呀,約上你太太,我們四個一起吃飯。」的士駛上機場高速時,我透過車窗再次看了一眼新城污濁的天空,內心吐出一口長氣。生活中總有一些始料未及的巧合,那麼不合時宜。不過還好,遇到的是思蘭——世界上的另一個我。
    不知我的鄰居是否已經報警,效率一向低下的警察,即使在發現我太太那具被肢解得很失敗的屍體後,即刻懷疑到我,恐怕也不會影響到我在萬米高空安然小憩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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