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舉過後,陸續看回積存的報紙。嗯,舊樓頂層微昏的三房單位,很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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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選凝〈歸屬〉
信報 2012-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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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因為在新城擁有一間像樣居所的難度系數太高,所以M第一次邀我去他家時,我就毫不猶豫地愛上了他,以及他的家。
年輕的心理醫生雙手交扣放在面上,表情緊繃地注視我,像是在等候下文。
一種惡作劇心理油然萌生,我故意停下來,不發一言,視線落在他緊扣的指關節上——蒼白、堅硬,卻不夠老練。
「後來呢?」果不期然,他真的沉不住氣。
但我實在討厭這類問句。人愈蠢,愈想知道「後來」發生的事,因為他們想要結局——當初,M 就是這樣對我解釋為何他只寫詩,相較而言,詩沒那麼需要結局。而電影、小說、遊戲乃至愛情,似乎都必須有個結果。
二十八歲對女人來說已經不是夢幻年齡,但我不假思索就決定搬去M家住。男人大多善於用承諾騙取信任,而M 卻很坦誠,從一開始就擺明姿態:「我給不了你想要的。」「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他厭倦地笑。「女人想要的,都差不多吧。」我不反駁,兀自一箱一箱打開衣物雜物。
由於戀物傾向嚴重,帶來太多東西,書籍、香水、碗碟、掛件,甚至半人高的印第安武士石雕,同我一道進駐M家。
或許有必要解釋一下M 的居所究竟有多迷人——早逝的父母留給他舊樓頂層一個三房單位,重新裝修後,區隔為書房、客廳、臥室和雜物間。M 又花心思布置,杯墊布全部搭配,小餐桌擺水養植物,還收集了大量的電影及音樂碟片。基本上,我們周末都在家找冗長的文藝片漫無目的來看,有時倚靠睡過去,昏天暗地,再睜開眼時,見到微明月光灑在他呼吸均勻的臉容上,平靜無波。
能安枕的空間,能共眠的人,能日夜相對地生活。
M不是給不了,只是不肯給。
「所以你們」心理醫生向我發問:「起過爭執?」完全沒有任何爭執的必要,沒有結果的關係,當然不存在責任,察覺到M有別的女人,絲毫不讓我意外。但擺在我面前的問題是,如果將話挑明,結束這段關係,就意味需要搬出去——在新城找一段新感情不難,可找一處各方面都合眼的新住處卻艱難至極。
而假如我佯裝不知?大家便可以這樣相安無事。
我喜歡在M家生活,遠勝於和M一起生活。儘管他是個無法提供任何安全感的人,但他的住處,卻讓我感到心有歸屬。
你能和一個人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卻在心底對他感情淡薄嗎?心理醫生冷峻地望我,並不出聲。但進入長期關係的男女,其實大多如此。
如果一切如常進展,那麼M和我本可以繼續維持心照不宣的同居狀態,各懷鬼胎拉扯下去,但世間最荒誕事莫過於你的枕邊人突然搖身變為迷途知返的情場浪子,而令他知返的女人,卻不是你。
M結識了一位旅遊專欄寫手,幡然頓悟在眼下這時代寫詩,根本就是生產文字垃圾。她悠游漂泊的存活方式,迅速感染了他,令他決心推翻以往的生活狀態。而作出改變的第一步就是離開新城——賣掉現在住的舊單位,和旅遊小姐四海為家,尋找生命的真諦。
對於我,M有歉意,卻無心妥協。
「你也知道,我給不了你想要的。」「哪你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M斬釘截鐵:「我想離開這裏。」我咬牙:「為了她?」歸屬感其實是非常自私的證物,一個人、一段關係、一處居所、還是一座城市,都只是承載它的方式而已,人們獲取它的途徑截然不同,卻又都在試探摸索最堅固的可能。我一直以為M不會走,哪怕他從不忠誠,但是我們住在一起——還有比這更實際的聯結嗎?衣食住行柴米油鹽,生活裏那麼多的細碎冷暖,都能絲毫不加留戀地割斷、戒絕、隔離,甚至毅然解脫和整座城市的牽絆。
我從未令M生出歸屬之心,他對這座城市也了無眷念。
一定要說有恨,就是這種無能為力。
M 離開新城後,我開始每周看一次心理醫生。方寸大小的治療室,總令人有種窒息感。每次又都是同樣場景。灰黃四壁、燈光暗白、透過高窗可以看到外面旋轉的鐵絲網。年輕的心理醫生和我面對面,中間隔一張冰冷面。他提問,我回答。更多時間,則是我在說,他沉默聆聽。
最終,他總是想要引導我走到一個結局。「再後來呢?M 去了哪裏?」但我不也同樣為這問題而感到困擾嗎?
* * *
月前,舊區某大廈頂層單位發生火警,經警方初步調查,被列為故意縱火案。
翌日,一位女性前來投案,聲稱自己男友失蹤,警方懷疑她涉嫌該案件,並由律師為其申請進行精神鑑定。
「M去了哪裏?」但我真的無法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結局,雖然我知道,Dear M ,我很快便會前來陪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