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th: October 2012

  • 結局(三)

    帥帥的對話。漸漸看慣的急轉,末尾更突插全知者敘,竟看得越來越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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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選凝〈怪談〉
    信報 2012-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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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決定了去做那份工作,意味必須和馬德里的生活暫別。
    她擔心的,不是和男友之間的感情,不是離開這座地鐵整天罷工的城市時可有可無的傷感,她只是對於從馬德里切換回新城的生活速度沒有絲毫信心。
    因為這裏的每個人都半死不活。
    如果你等一封政府信函,從2011 年1 月等到9月,政府官網才顯示手續有問題,可直到10月,仍沒寄來任何書面通知時,你只好跑去詢問。胖胖的女職員對她面前那部電腦,慢條斯理幫你查出你還沒提交醫療保險收據,你大驚失色。「銀行文件的第一行就是保險收據呀。」胖女人愣了一下,接過你手裏的材料掃上一眼,平淡說道:「你應該一開始就用螢光筆把它畫出來,否則我們看不到也難免。」這樣令人氣結的事,當然不會發生在新城。
    那份工作,是為一位患憂鬱症的作家做私人助理。她簡潔地告訴男友,她一定要去新城,她有自己的理由。
    上班首日。
    「你喜歡讀我的東
    西?」
    「不喜歡。」他抬了抬眉毛,意外於她的回答。儘管在網絡上看過他的所有相片,但真正面對面時,她仍感到
    他與自己預期的模樣不
    同。他看上去只有五十出頭,體型偏瘦,但沒有神經衰弱的象,也難以和「憂鬱」二字聯繫起來。
    她的工作,是替他閱讀,讀他生活中需要讀的一切內容,從信用卡賬單、電子郵件、每天的時事新聞,直到資料典籍。她很快就發現這份工作實質上有多繁重,因為每一次閱讀都會產生信息,而信息則引發後續行為——處理、整理或者記憶。郵件要覆,賬單要繳,新聞要標示輕重緩急,資料則要詳細地分門別類。他的創作以怪談為主,所以需要閱讀大量典籍,這工作也自然而然地落到她頭上。
    他言之鑿鑿自己活不過來年,所以僱她來幫助自己爭分奪秒地接收信息,又對她說,他很清楚自己的死法,不是毫無尊嚴地在醫院、街頭、餐館或是家中突然死去,而是被自己的小說所吞噬。
    她一臉不可置信。
    「不相信嗎?」他這才露出癲狂的味道。「我手上在寫的這部長篇,會像黑洞一樣把我吞進去的,用不了太久。」她對他也有好奇,問起他為何這把年紀孑然一身,他苦笑,年少行事荒唐做了戀人無法原諒的事,女友負氣打掉未出世的孩子,就此同他切斷聯絡。
    下意識地,她追問道:「為什麼不去找她?」「因為不想跳進黑洞。」她呆怔。
    「那個愛的巨大黑洞,先吸引人,再吞噬人。我沒辦法說服自己跳進去。」頓了一下,「其實她也不會原諒我。」他在位處喧囂地段的舊公寓裏寫作,樓下雲集了名店咖啡館,樓上卻是與物質世界隔絕的幽暗天地。他有時候連續寫上十幾個小時,之後突然嚎啕大哭。那樣的時刻,她微微感到心酸,原來這個男人,這麼孤獨,這麼一無所有。他製造噩夢,也被自己的噩夢日益啃噬。
    男友持續發來電郵,那些電郵不斷向前推進的時間點,令她依稀意識到,那個他時常掛在口邊的「吞噬」期限,愈來愈近。
    而他最近也的確無端地消瘦下去——進食和作息一切正常,精神較之前甚至更為開朗,抗抑鬱藥物的服用次數也在減少——整個人只是沒有理由地一日一日萎謝下去。與此同時,他整日都在興致高昂地修繕新作的結局。她約略讀了他的手稿,故事十分傳統,講一位年輕時拋棄戀人的負心漢暮年時出現各種幻覺,以為戀人回來對他尋仇,最終受盡萬般煎熬。
    非常守舊的題材,但她不自禁地讀到掉淚。他問她讀到些什?
    「恐懼、後悔、自作自受。」他在終年不見陽光的書房暗影裏遲疑問道:「他
    會被原諒嗎?」
    她目光掃過暗影中瘦削的他,吐出冰涼的「當然不。」他決定深居簡出專心修改結局,與此同時和她解除了助理合約並多付給她兩個月薪水。工作既已結束,她沒有再留在新城的理由,很快便返回馬德里。
    半年過去,她在一家外文書店中讀到他那本小說——如他所願,那部長篇成為了他的遺作。書的封底上以簡明語句告訴讀者,本書出版之際,作者因晚期肝癌不治離世。
    她倒抽一口涼氣,原來他有那麼重的病,而她在他身邊那段時間卻毫不知情。她直接將小說翻到尾聲,故事裏的負心漢痛苦哀求幻覺中的戀人:「你會原諒我的,對嗎?」她只能閉上雙眼,因為視線已朦朧一片。「媽媽當然會原諒你,為什麼很多年前,你以為她不會呢?」他不知道的事,是當年的戀人並未打掉孩子。但更重要的則是她不知道的事——事實上,她在拿起那本書時並未留意它的出版時期。倘若她有留意那個月份,大概很難再把它安然放下。
    2011年9月。那時的她,早已提交了醫療保險收據,卻因為職員的馬虎,而留在馬德里無奈等待一封遲遲收不到的政府函件。
    新城傳說.十四
  • 結局(二)

    賈選凝〈Tea Time〉
    信報  2012-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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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慣常等待他的窗角位置上,向服務生要一杯薑母咖啡,用無名指輕壓自己的黑眼圈。
    帶了一隻比平時稍大的黑色背包,舊的手提電腦、貼滿繳費收據和電影票根的硬皮簿、《失憶大道》藍光影碟、兩條穿了很久的睡裙,和他從京都帶回的刺繡手帕。臨到離開,才知道可以帶走的這麼少。
    我垂下頭研究餐牌時,感到有人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停在我的斜前方,憑直覺也知道不是他,他從不會在我們見面時提早到。一把女聲叫出我的名字,我意外地抬起頭。
    她看起來四十歲左右,身材很瘦,短髮齊耳,露出小顆鑽石耳釘。而當我把目光凝聚到她的面孔時,卻驀地湧上一種強烈的窒息感——我認識她,或者說我能夠辨認她。這種感覺非常詭譎,停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有我每天都要看進鏡子無數次的那副熟悉五官,只不過其間添多了歲月。
    如果我對自己還算擁有認知能力的話,那麼儘管她的肌膚和神情都與現在的我不同,但我仍知道,她就是我,若干年之後的我。
    她拉開我對面的空位坐下,就彷彿我們這樣面對面是理所當然的。我的滿腔詰問堵在喉嚨裏,竟只是張口結舌地吐出一句:「我在等人。」「我知道。」她轉頭掃了一眼窗外。「我們的時間不多。」我想開口,她卻擺擺手止住我。「真的沒有時間,所以,你聽我說。」她語氣很輕,但講的每一個字卻又含重量。「我知道他五分鐘後就會進來,也知道你下了決心做個了斷,更知道你今晚離開新城以後就不打算再回來。」她的眼神穿透我心髓。「因為,我十二年前就是這麼做的。」我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漂浮在遙遠銀河:「你是我。」「但你可以不是我。」我感到困惑。
    「一個小時之後,他和她太太會在東隧遇上車禍。」她凝望我:「或者你可以改變。」我一時懵了,腦海中就像有股力量,在將頭顱最裏面的腦核拚命地向地心深處扯,扯入龐大的黑暗中。
    「他們……會死?」
    「他傷得比較重,但他太太搶救了回來。」她起身準備離開時,我才注意到她手指上那圈素淨的戒指。我下意識地叫住她:「你結婚了?」眼下的這個時間點上,我並看不到自己作出決定離開這個糾纏了六年的男人之後,還會有其他任何可能性。他是我的盲點,讓我心灰意冷。
    她看我微笑起來,嘴角有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是和他不同的人。」十二年的確可以讓一切變得很不同,但從內心深處,我相信有件事一定並未變得不同。否則,她就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面前。
    咖啡見底的時候他才來,和往常一樣遲。我僵硬展露一個笑容,之後便難以再抬起頭來和他目光對接。
    「要和我講什麼?」
    眼皮驚慌地跳起來,但又迅速垂下去。「不太記得了,想起來再講吧。」他帶點歉意地表示自己不可以吃太多,只叫了一客甜品——中年卻仍保持嗜甜習慣的男人,甜膩如同貪歡,只是美味點綴。就像這個不上不下的鐘數只能作為tea time,正餐口感再平庸,也要預留腸胃去享用。他的生命裏並沒有我的位置。
    「今晚不能陪我?」
    他臉上露出那種微微尷尬的神情,但姿態還是從容。在短暫的dead air裏,我意識到即使話題已盡大家各自發一陣呆,也是好的,我專注地看他敲開焦糖,滑嫩的布丁在悅耳的破裂聲中被挖出來。但他對上我的目光,卻放下了匙羹,雙手微微緊張地交握。
    「對不起。」我搖搖頭「沒什麼。」「其實是我有話想講。」他伸出手來用力握過我的,卻仍沒能讓聲音聽起來更為堅定:「或者你有沒有想過離開新城?重新開始?」我愕然地抬頭看他。
    「我知道這樣很殘忍,但是再拖累下去才是更殘忍的事。你不該因為我而變得憔悴。」他面前的電話響起來,望了我一眼之後還是小聲接聽,不斷皺眉。「正是塞車的時間吧,我盡量趕過去。」我在他掛斷之後平靜開口。「並不是因為你啊。」衰老是自然的力量,甘願是城市的力量,不計代價是我的力量,但其中從來沒有一種,是因為你。我從前也有很多事搞不清,總以為自己想要得到很多,但其實不是。就像我總也認為你或多或少顧及過我的感受,但其實沒有。
    當然可以盡量拖住他,捱過這一個小時,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她想我做的。但卻知道我想做的是笑對他說:「好啦。你趕時間的話,真的快趕不及了。」在他叫服務員來買單時,我看到那道布丁已經變成某種稀鬆液體,這讓我聯想起流淌一地的腦漿,因而有點反胃。
    「我再坐一下,你先走就好。」加多一句:「東隧會快些吧。」我看他從我面前走出去,聽到內心一把如願以償的聲音。再見了,我的愛人。
    十二年可以讓一切變得很不同,但我清楚地知道,我並不想改變,不想大費周折離開這座城市重新開始,只想閉上眼,聽時間流淌過去。
    新城傳說.十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