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選凝〈Tea Time〉
信報 2012-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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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慣常等待他的窗角位置上,向服務生要一杯薑母咖啡,用無名指輕壓自己的黑眼圈。
帶了一隻比平時稍大的黑色背包,舊的手提電腦、貼滿繳費收據和電影票根的硬皮簿、《失憶大道》藍光影碟、兩條穿了很久的睡裙,和他從京都帶回的刺繡手帕。臨到離開,才知道可以帶走的這麼少。
我垂下頭研究餐牌時,感到有人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停在我的斜前方,憑直覺也知道不是他,他從不會在我們見面時提早到。一把女聲叫出我的名字,我意外地抬起頭。
她看起來四十歲左右,身材很瘦,短髮齊耳,露出小顆鑽石耳釘。而當我把目光凝聚到她的面孔時,卻驀地湧上一種強烈的窒息感——我認識她,或者說我能夠辨認她。這種感覺非常詭譎,停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有我每天都要看進鏡子無數次的那副熟悉五官,只不過其間添多了歲月。
如果我對自己還算擁有認知能力的話,那麼儘管她的肌膚和神情都與現在的我不同,但我仍知道,她就是我,若干年之後的我。
她拉開我對面的空位坐下,就彷彿我們這樣面對面是理所當然的。我的滿腔詰問堵在喉嚨裏,竟只是張口結舌地吐出一句:「我在等人。」「我知道。」她轉頭掃了一眼窗外。「我們的時間不多。」我想開口,她卻擺擺手止住我。「真的沒有時間,所以,你聽我說。」她語氣很輕,但講的每一個字卻又含重量。「我知道他五分鐘後就會進來,也知道你下了決心做個了斷,更知道你今晚離開新城以後就不打算再回來。」她的眼神穿透我心髓。「因為,我十二年前就是這麼做的。」我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漂浮在遙遠銀河:「你是我。」「但你可以不是我。」我感到困惑。
「一個小時之後,他和她太太會在東隧遇上車禍。」她凝望我:「或者你可以改變。」我一時懵了,腦海中就像有股力量,在將頭顱最裏面的腦核拚命地向地心深處扯,扯入龐大的黑暗中。
「他們……會死?」
「他傷得比較重,但他太太搶救了回來。」她起身準備離開時,我才注意到她手指上那圈素淨的戒指。我下意識地叫住她:「你結婚了?」眼下的這個時間點上,我並看不到自己作出決定離開這個糾纏了六年的男人之後,還會有其他任何可能性。他是我的盲點,讓我心灰意冷。
她看我微笑起來,嘴角有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是和他不同的人。」十二年的確可以讓一切變得很不同,但從內心深處,我相信有件事一定並未變得不同。否則,她就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面前。
咖啡見底的時候他才來,和往常一樣遲。我僵硬展露一個笑容,之後便難以再抬起頭來和他目光對接。
「要和我講什麼?」
眼皮驚慌地跳起來,但又迅速垂下去。「不太記得了,想起來再講吧。」他帶點歉意地表示自己不可以吃太多,只叫了一客甜品——中年卻仍保持嗜甜習慣的男人,甜膩如同貪歡,只是美味點綴。就像這個不上不下的鐘數只能作為tea time,正餐口感再平庸,也要預留腸胃去享用。他的生命裏並沒有我的位置。
「今晚不能陪我?」
他臉上露出那種微微尷尬的神情,但姿態還是從容。在短暫的dead air裏,我意識到即使話題已盡大家各自發一陣呆,也是好的,我專注地看他敲開焦糖,滑嫩的布丁在悅耳的破裂聲中被挖出來。但他對上我的目光,卻放下了匙羹,雙手微微緊張地交握。
「對不起。」我搖搖頭「沒什麼。」「其實是我有話想講。」他伸出手來用力握過我的,卻仍沒能讓聲音聽起來更為堅定:「或者你有沒有想過離開新城?重新開始?」我愕然地抬頭看他。
「我知道這樣很殘忍,但是再拖累下去才是更殘忍的事。你不該因為我而變得憔悴。」他面前的電話響起來,望了我一眼之後還是小聲接聽,不斷皺眉。「正是塞車的時間吧,我盡量趕過去。」我在他掛斷之後平靜開口。「並不是因為你啊。」衰老是自然的力量,甘願是城市的力量,不計代價是我的力量,但其中從來沒有一種,是因為你。我從前也有很多事搞不清,總以為自己想要得到很多,但其實不是。就像我總也認為你或多或少顧及過我的感受,但其實沒有。
當然可以盡量拖住他,捱過這一個小時,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她想我做的。但卻知道我想做的是笑對他說:「好啦。你趕時間的話,真的快趕不及了。」在他叫服務員來買單時,我看到那道布丁已經變成某種稀鬆液體,這讓我聯想起流淌一地的腦漿,因而有點反胃。
「我再坐一下,你先走就好。」加多一句:「東隧會快些吧。」我看他從我面前走出去,聽到內心一把如願以償的聲音。再見了,我的愛人。
十二年可以讓一切變得很不同,但我清楚地知道,我並不想改變,不想大費周折離開這座城市重新開始,只想閉上眼,聽時間流淌過去。
新城傳說.十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