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uary 16, 2013

  • Foie gras

    上年立法會選舉李永達敗選,側聞香港跑房屋土地新聞的記者一遍哀鴻:沒有了熟悉房地政策的李永達議員,以後有房地新聞可以找誰取sound bite?聽見後的我當時有點感嘆。香港記者出名足快嘴利纏人,觸角敏銳常識不缺,然而如外國般會就某固定實務範疇扎實深研甚至成為權威者,卻似甚少見,以至報導每每都要依賴向「專家」扑咪 (可憐蔡子強)。打開報章電視,新聞大都只是跟著潮流走,有「爆料」便跟進,追訪的路徑問的問題都只是反射性的,鮮有有份量的調查式新聞。司徒華傳世諸事中,其中一項是鬧記者:記者沒做好功課就做訪問,司徒先生是會責罵兼拒答的。然而捱罵最少可以自知闕漏,現實政治中可沒有幾多個司徒華,肯費功夫點醒記者。現時香港記者依賴餵料的程度,已到了記協會破口大罵餵不夠飽的地步,如再不走出溫暖舒適的飼育場,恐怕就算不用捱餓也會變成一塊肥鵝肝任人宰割,永不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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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力競〈重寫《公司條例》揭示的八大現象〉
    信報 2013-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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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公司法源自英國,為資本主義經濟提供了重要的法律基礎。有說香港的《公司條例》未能像英國般與時並進,故此政府於2006 年開始就重寫該例展開諮詢,並於2009 年12 月公布《公司條例草案》擬稿第一期諮詢文件(下稱「諮詢文件」),目的是要強化企業管治、便利營商環境,並讓世紀老法更能適應現代社會。
    諮詢後的草案2011 年1 月刊憲,並提交立法會討論,2012 年7 月正式三讀通過。我沒有參與也沒詳細研究,但對此階段發生的事作了一些初步了解,得出幾個有趣觀察。
    一、諮詢期長達三季
    首先, 目前有部分新聞業者指摘當局沒有諮詢,這完全不符事實。當局早於諮詢文件的開首「摘要」第三頁,便已明確提出這個議題: 「董事的住址及董事和秘書的身份證明文件號碼應否繼續在公眾登記冊上披露」; 「摘要」全文不過四頁,文件內文第七章更是通篇討論這事,提出兩大問題徵求公眾回應,怎能說是刻意淡化隱瞞?況且,在開展諮詢與2010 年8 月底結束諮詢(當中有整整三個季度)時,當局都有發出新聞稿,記者又怎會不知?此其一。
    二、客觀羅列正反論據
    當前「陰謀論」、「動機論」盛行,有論者質疑今次又是政府有心打擊資訊流通乃至新聞自由。可是,當局在2009 年諮詢文件的第七章內,其實已相當客觀地羅列該否披露住址與身份證的正反兩方面論據,而且明言當局傾向保留目前公開披露住址的制度不變,只是「希望聽取公眾的意見後才就此事作出最後決定」(見7.14段)!
    如果這也是假諮詢,什麼才是真的?如果政府一早包藏禍心,又可苦當初?上周外國記者協會與美國媒體均對本港修法表示關注,但是英國國會2006 年的公司法也早已把董事住址列為受保護資料,只能向特定公共機關、信貸評級機構或應法庭命令提供,難道英國國會都是有心打擊新聞自由(說不定也是,畢竟圍繞新聞集團的醜聞,也讓英國社會對傳媒操守產生疑慮)?此其二。
    三、議員應有的責任
    曾經負責審議、通過《公司條例》的立法會議員目前對此事不是不聞不問,便是傾向劃清界線。人人都說問責,議員對自己通過的法案是否也有政治責任?固然立法會的權力非常有限,可是議員在法案審議階段並沒有提出相關的修正案,甚至最終表決時也沒有人要求點票,很明顯,當時無人覺得這是一個問題;現在有議員指出傳媒當時沒有表示抗議。
    的確,無論在諮詢還是立法會草案委員會階段,我都找不到記者協會提交的書面意見。可是當初沒有,不代表事情不重要;現在有,不代表就重要。議員的責任,是純粹反映一時一刻的民意,還是該有自己對長遠問題的獨立判斷?此其三。
    四、政府應有的判斷
    事件發酵至今近一周,執筆時尚不見財經事務科就此發表正式新聞稿回應,反而看到一條公司法改革常務委員會的委任公告,不過例行公事而已。是政府覺得這事情不重要?如此則是政治判斷有問題,因為事件已由一項技術性修訂變成政治議題,打擊市民對政府所餘無幾的信任。有關官員至少應該羅列基本事實,以正視聽,這是公眾的知情權,也是官員的責任。此其四。
    五、與梁班子風格無異
    目前輿論、甚至議員尚未搞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便已討論要如何抵制《公司條例》附屬法例的生效。有關附屬法例共十二條,我非法律專家,不知道廢掉其中一條,會否影響整個《公司條例》的生效?《公司條例》的涵蓋面與當中涉及的公眾利益,遠遠超過董事地址與身份證是否披露的問題;我們動不動便要推倒重來,與梁政府為人詬病的執政風格有何分別?每次推倒重來,都是對行政資源與社會凝聚力的消耗,最終導致行政低效,又煞有介事嗚呼哀哉地對施政水平低落批評一番,這不是很好笑嗎?此其五。
    六、重點應在「利益披露」《公司條例》的初衷,肯定不是為了便利記者作偵查報道;偵查報道對權貴有制衡監督的作用,在目前香港社會尤其有很大積極作用。可是在《公司條例》下註冊的公司董事不見得都是權貴,是否該有更合適更具針對性的方法,而不是要犧牲整片森林(所有人的私隱權)來拯救幾棵樹(個別權貴的地址與身份證的後幾個號碼)?相信肯做工夫的記者,仍然會有方法在不構成誹謗下作出推敲,讓讀者自行判斷真偽。
    我們該討論的,反而是如何加強針對某些享有公權力人士的利益披露,比如目前行政會議成員須登記的個人利益表,似乎並無要求披露配偶透過公司持有的利益。這個須否作出修訂?又須否延伸至立法會議員?此其六。
    七、諮詢制度的缺失
    殖民地時代沿用至今的諮詢制度,經此事再次證明已完全失靈。過去我指出在民主化後,諮詢政治是無法彌補缺乏民意授權的政府的認受性(〈磨人的諮詢政治〉,刊2011年9月16日《信報》)。
    這次事件更進一步突出了目前社會議題眾多,每年推出諮詢的大小政策動輒數十項,一般人根本無法專注於內文細節的可能影響。政府不可能每人一信,問清每人意見,也不是每人都具備專業能力,看到技術性事情背後隱含的意義。這根本不是「政府是不是好人」的問題,而是簡單的時間分配與專業能力的問題。香港的政黨能否起到代表不同利益、整合社會意見的功能?此其七。
    八、論述淪為政治表態
    最後,在這種成熟的民主政黨政治出現之前,我們的社會討論須何去何從?這件事情發生之初,便慣性給人解讀為「新聞自由」受威脅。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比「新聞自由」更好消費的了!
    可是,採訪工作沒有那麼方便,不等同採訪受到刻意阻礙;說是影響資訊流通還可以,但不能就跟「新聞自由」受威脅劃上等號。
    如果這是威脅,那麼《南方周末》面臨的「威脅」該如何形容?我們的詞彙未免太過單薄、我們的概念也未免太過粗疏!如此下去,我們的公共論述不會是實事求是的理性思考,而是淪為尋求政治正確的政治表態。這,難道就是你我追求的自由社會?此其八。
    這麼一項看似技術性、甚至順應世界潮流的《公司條例》修訂,在上周經媒體報道後迅速升溫變調,它給予我們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宏觀地審視目前的施政、議政、傳媒和社會公共討論的風氣文化。以上我只是作一綜合整理,供讀者參考,有心人研究;因為這些現象都是早已有之,只是於今尤烈。
    中文大學公共政策碩士課程兼任講師
    邵力競

November 17, 2012

  • 啟德體育城

    香港要在城市中心建體育館,原本是政府在爭奪X運Y運時亂承諾的大白象工程,只是想不到在XY運都舉行完畢後,竟會真要被逼找數完成。
    現時計劃中的啟德體育城,主場館(室外)、次場館(室外)及體育館(室內)的規模分別是45,000座席、5,000座席及4,000座席。比較起來大球場是40,000席,灣仔運動場是3,000席,紅館、灣仔新伊館及重建中的麥花臣舊伊館則是2,000(重建前)/4,000(重建後)席。預計啟德體育城建成後將是全港大型市區體育場地的升級集中版。
    只不過香港對體育場館需求有多殷切?有關室外運動場的需求,大家看看在大球場上演的本地足球聯賽的入場人數 (足球是港人最熱愛的運動),便知一二。室內運動場則較難做以上觀察,因為紅館全年都似乎是用來攪演唱會等非體育的表現節目…不過市民對運動場館的需要,或許不應以看比賽觀眾多寡,而是以市民做運動的需要來評估的。然而如果以此考慮,政府是否應在各區建立眾多小型場館,而非一個統攝全港的大型場地呢?木宰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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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端泰 (建築師)〈啟德體育館的遠與近〉
    信報 2012-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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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的市區是全世界人口
    密度第五高的生活空間,一平方公里內平均有二萬六千人,與紐約曼哈頓的人口密度相若。紐約近年大興土木,建了幾座新的體育館設施,可讓我們作個比較。
    大都會人壽體育館
    2010 年落成的紐約大都會人壽體育館(Metlife Stadium)是個設有八萬二千個座位的大型美式足球館,它是著名的紐約巨人(Giants)和噴射機(Jets)球隊的「聯合主場」;由於破了美國體育館興建費用的最高紀錄,所以必須結合兩大球壇班霸的財力才可建成;更重要的是,組織強如美足聯也擔心長遠營運,也要盡力擴大「粉絲」基礎,確保門票收入,藉以減低風險。
    Metlife 座落於新澤西,距離曼哈頓市中心的麥迪遜廣場約十公里,若以此距離為準則,對等套用在香港,假設尖沙咀為城市中心的話,政府現正倡議的體育館便應該座落於赤柱、將軍澳或荃灣麗城,而不是啟德那麼「近」了!
    八萬幾人的龐然巨館要做到座無虛席,又要到老遠興建,可行嗎?這似乎不是遠近的問題。香港旺角花墟大球場只有六千多個座位,只及Metlife 的十二分一,距離太子港鐵站十五分鐘路程,但觀看本地甲組足球賽的人數往往一場不夠一千人,只及座位總數的七分一。當然,政府現在說的是推動體育,旺角大球場的其他「非體育」用途,例如擺年宵花市等,則不在此評論。
    新洋基體育館
    2009 年落成的新洋基體育館(New Yankee Stadium),顧名思義是洋基人棒球隊(Yankees)的主場,座位共有五萬四千個,座落在布朗克斯區,比Metlife 還要再遠兩公里(若按同樣比例,香港的體育館便須搬到深井或東龍洲了)。
    新洋基是個棒球場,基於球賽需要,商業上場地的他用性較低。體育館的選址基本上也沒有什麼選擇,基於歷史因素,它只能建在1923 年的老洋基體育館(Old Yankee Stadium)對面;布朗克斯也不是傳統高消費力的地區,遑論1923 年的境況。洋基體育館似乎沒有成功的條件。
    不過,歷史證明,這些因素均沒有影響洋基人發展成為一支赫赫有名的球隊。由此可見,只要球隊努力,打出成績,球迷是不管遠近,仍會到場支持他們心中的英雄偶像。說明「距離」並非阻礙體育發展的因素。
    巴克萊中心
    剛於上月開幕的巴克萊中心(Barclays Center),位於紐約布魯克林區,座位一萬八千個,距離市中心只有六公里(相等於香港的觀塘或荔枝角,但仍遠過啟德)。它主要是美國國家籃球協會(NBA)的新賽場,同時也是個多用途室內運動和表演中心,有點似我們的紅磡體育館(一萬二千個座位)。這類多用途館在營運上適應力最高、風險最小、轉播功能強。也由於它接近市中心,方便群眾,在現今高度「商業化」的體壇,這種「寓娛樂於體育」的模式,似乎最值得我們參考。
    不過,類似的「多功能表演場地」,香港的西九文化區也正在籌劃興建,規模達一萬五千個座位。
    年前經過與業界的廣泛諮詢之後,據聞曾有聲音提出附帶條件——紅磡體育館必須先拆掉,否則在商言商,兩館相爭,加上其他如會展、九展、亞博等的競爭,以及西九陸續有來的十六個各式專業表演場館,香港的「表演業」沒有這麼大的門票市場,所以可容五萬人的啟德體育館,如果依靠舉辦演唱會維生的「如意算盤」,未必敲得響!
    以上三個體育館,都「不是」建在曼哈頓市內的,但可以看到,體育館的遠近與體育業的發展沒有必然關係。「搬體育館就等於不支持體育發展」這邏輯不知從何而來。一言蔽之,場地考慮點不單純在於推動體育。有關場館營運和城市規劃問題,下星期再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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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端泰 (建築師)〈啟德體育館的是與非〉
    信報 2012-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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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者相信,絕大部分香港市民都會支持本港的運動員,感激他們為香港所作的努力,也認同香港需要推動市民多些參與體育運動,強健身體,因此,多建一些體育設施,委實毋庸置疑。
    不過,興建體育城與「在啟德」興建體育城是兩碼子事,前者是民政事務局對長遠體育發展的政策支援,後者是純粹規劃選址問題,兩者雖無抵觸,但不要混淆。
    主觀意願蒙蔽理性
    過去幾個星期環繞體育城的政治震盪,都離不開方案在「撤與不撤」的二元對立面,欠缺討論概念本身的由來,以及檢視支持它的論據。
    1997 年亞洲金融風暴衝擊香港,有團體向政府提議興建大型體育館、申辦亞運等「國際盛事」的構思,藉以振興經濟。政府接納建議,聘請規劃和設計顧問,認真地就興建大型體育館進行可行性研究,繼而為選址作出建議;初步確定三個具潛質的地點,分別是早已填海平整的西九、中文大學旁的白石角、即將因機場遷出而空置的啟德。大型體育館概念於1999 年的行政長官《施政報告》中公布,正式納入議程。
    三個地點各有長短,最終大型體育館落戶啟德,原因之一是,當時啟德的整體規劃由零做起,有更大彈性容納一座體量斐然的「大塊頭」項目,亦可彌補東九龍社區的長期體育設施不足。
    打從這一刻開始,體育政策上的投資便演變成城市規劃的矛盾。稍為對大型體育館有點認識的人都知,在城市中心地段建體育館可引發連串規劃問題,包括交通擠塞、人潮疏散、防恐保安等等。正因如此,外國大型體育館多數都是建在城中偏遠角落,甚少建在旺市中心,何況香港這彈丸之地?對此,早前已見相關論述發表,不在此重複。
    不過,當初三個選址建議之中,竟有兩個位處本港鬧市正中,何以一個五萬座位的大型體育館選址,竟與規劃常理背道而馳?基於交通考慮,西九基本上是個沒有可能的選擇;至於白石角,最終確實建了個運動場,交付香港教育學院作學院運動場,體育設施沒有理由重疊。當初的可行性規劃研究分析之中,三選實得一選,就是如此押注啟德。
    筆者早前在本欄提過的洪水橋,位處港深樞杻,鄰近高速發展的珠三角,客源無憂;甚至近月坊間流傳的欣澳,也是個很不錯的地方,它既有現成欣澳站提供交通配套,還可跟迪士尼主題公園等協同建立香港「大後花園」的概念,集旅遊、體育、表演、會議和博覽於一身,互補季節時令上的人潮多寡,甚為恰當。這些都是極有潛質的地點,但未獲認真考慮。有關方面全力爭取建館是可以理解,但恐怕死命堅持建館「在啟德」,是給主觀意願蒙蔽理性分析。
    體育城忽然「暴肥」
    除此之外,當年選址啟德的另一原因,亦是今天多數人都已遺忘或忽略的主因——按當年的「大都會」規劃理念,啟德原本是個人口達二十六萬的「城中之城」!在這一個龐大新社區,構思中的體育館便順理成章地「被膨脹」成為一座「體育城」,加添了其他體育配套如室內訓練場等。
    不過,後來啟德的規劃人口因種種原因大幅削減60%,降到只有九萬人,比例上這遺孤的體育城概念便因而顯得「暴肥」了!更弔詭的是,一般市民真正受惠的,其實是這體育城中的「綠葉」而非「牡丹」,因為那個五萬座位的體育館除了用作「盛事」主場之外,在日常生活中對社區層面來說,基本上與九龍仔公園運動場無異。問題倒是,這「五萬人盛事一刻」在香港有多常發生?
    最後,筆者必須強調對興建體育設施的支持,正因如此,體育館的選址更不能兒嬉,因為這是直接關乎體育館將來能否營運存活的最重要定。關於這一點,下星期再續。

October 26, 2012

  • 結局(三)

    帥帥的對話。漸漸看慣的急轉,末尾更突插全知者敘,竟看得越來越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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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選凝〈怪談〉
    信報 2012-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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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決定了去做那份工作,意味必須和馬德里的生活暫別。
    她擔心的,不是和男友之間的感情,不是離開這座地鐵整天罷工的城市時可有可無的傷感,她只是對於從馬德里切換回新城的生活速度沒有絲毫信心。
    因為這裏的每個人都半死不活。
    如果你等一封政府信函,從2011 年1 月等到9月,政府官網才顯示手續有問題,可直到10月,仍沒寄來任何書面通知時,你只好跑去詢問。胖胖的女職員對她面前那部電腦,慢條斯理幫你查出你還沒提交醫療保險收據,你大驚失色。「銀行文件的第一行就是保險收據呀。」胖女人愣了一下,接過你手裏的材料掃上一眼,平淡說道:「你應該一開始就用螢光筆把它畫出來,否則我們看不到也難免。」這樣令人氣結的事,當然不會發生在新城。
    那份工作,是為一位患憂鬱症的作家做私人助理。她簡潔地告訴男友,她一定要去新城,她有自己的理由。
    上班首日。
    「你喜歡讀我的東
    西?」
    「不喜歡。」他抬了抬眉毛,意外於她的回答。儘管在網絡上看過他的所有相片,但真正面對面時,她仍感到
    他與自己預期的模樣不
    同。他看上去只有五十出頭,體型偏瘦,但沒有神經衰弱的象,也難以和「憂鬱」二字聯繫起來。
    她的工作,是替他閱讀,讀他生活中需要讀的一切內容,從信用卡賬單、電子郵件、每天的時事新聞,直到資料典籍。她很快就發現這份工作實質上有多繁重,因為每一次閱讀都會產生信息,而信息則引發後續行為——處理、整理或者記憶。郵件要覆,賬單要繳,新聞要標示輕重緩急,資料則要詳細地分門別類。他的創作以怪談為主,所以需要閱讀大量典籍,這工作也自然而然地落到她頭上。
    他言之鑿鑿自己活不過來年,所以僱她來幫助自己爭分奪秒地接收信息,又對她說,他很清楚自己的死法,不是毫無尊嚴地在醫院、街頭、餐館或是家中突然死去,而是被自己的小說所吞噬。
    她一臉不可置信。
    「不相信嗎?」他這才露出癲狂的味道。「我手上在寫的這部長篇,會像黑洞一樣把我吞進去的,用不了太久。」她對他也有好奇,問起他為何這把年紀孑然一身,他苦笑,年少行事荒唐做了戀人無法原諒的事,女友負氣打掉未出世的孩子,就此同他切斷聯絡。
    下意識地,她追問道:「為什麼不去找她?」「因為不想跳進黑洞。」她呆怔。
    「那個愛的巨大黑洞,先吸引人,再吞噬人。我沒辦法說服自己跳進去。」頓了一下,「其實她也不會原諒我。」他在位處喧囂地段的舊公寓裏寫作,樓下雲集了名店咖啡館,樓上卻是與物質世界隔絕的幽暗天地。他有時候連續寫上十幾個小時,之後突然嚎啕大哭。那樣的時刻,她微微感到心酸,原來這個男人,這麼孤獨,這麼一無所有。他製造噩夢,也被自己的噩夢日益啃噬。
    男友持續發來電郵,那些電郵不斷向前推進的時間點,令她依稀意識到,那個他時常掛在口邊的「吞噬」期限,愈來愈近。
    而他最近也的確無端地消瘦下去——進食和作息一切正常,精神較之前甚至更為開朗,抗抑鬱藥物的服用次數也在減少——整個人只是沒有理由地一日一日萎謝下去。與此同時,他整日都在興致高昂地修繕新作的結局。她約略讀了他的手稿,故事十分傳統,講一位年輕時拋棄戀人的負心漢暮年時出現各種幻覺,以為戀人回來對他尋仇,最終受盡萬般煎熬。
    非常守舊的題材,但她不自禁地讀到掉淚。他問她讀到些什?
    「恐懼、後悔、自作自受。」他在終年不見陽光的書房暗影裏遲疑問道:「他
    會被原諒嗎?」
    她目光掃過暗影中瘦削的他,吐出冰涼的「當然不。」他決定深居簡出專心修改結局,與此同時和她解除了助理合約並多付給她兩個月薪水。工作既已結束,她沒有再留在新城的理由,很快便返回馬德里。
    半年過去,她在一家外文書店中讀到他那本小說——如他所願,那部長篇成為了他的遺作。書的封底上以簡明語句告訴讀者,本書出版之際,作者因晚期肝癌不治離世。
    她倒抽一口涼氣,原來他有那麼重的病,而她在他身邊那段時間卻毫不知情。她直接將小說翻到尾聲,故事裏的負心漢痛苦哀求幻覺中的戀人:「你會原諒我的,對嗎?」她只能閉上雙眼,因為視線已朦朧一片。「媽媽當然會原諒你,為什麼很多年前,你以為她不會呢?」他不知道的事,是當年的戀人並未打掉孩子。但更重要的則是她不知道的事——事實上,她在拿起那本書時並未留意它的出版時期。倘若她有留意那個月份,大概很難再把它安然放下。
    2011年9月。那時的她,早已提交了醫療保險收據,卻因為職員的馬虎,而留在馬德里無奈等待一封遲遲收不到的政府函件。
    新城傳說.十四

October 25, 2012

  • 結局(二)

    賈選凝〈Tea Time〉
    信報  2012-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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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慣常等待他的窗角位置上,向服務生要一杯薑母咖啡,用無名指輕壓自己的黑眼圈。
    帶了一隻比平時稍大的黑色背包,舊的手提電腦、貼滿繳費收據和電影票根的硬皮簿、《失憶大道》藍光影碟、兩條穿了很久的睡裙,和他從京都帶回的刺繡手帕。臨到離開,才知道可以帶走的這麼少。
    我垂下頭研究餐牌時,感到有人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停在我的斜前方,憑直覺也知道不是他,他從不會在我們見面時提早到。一把女聲叫出我的名字,我意外地抬起頭。
    她看起來四十歲左右,身材很瘦,短髮齊耳,露出小顆鑽石耳釘。而當我把目光凝聚到她的面孔時,卻驀地湧上一種強烈的窒息感——我認識她,或者說我能夠辨認她。這種感覺非常詭譎,停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有我每天都要看進鏡子無數次的那副熟悉五官,只不過其間添多了歲月。
    如果我對自己還算擁有認知能力的話,那麼儘管她的肌膚和神情都與現在的我不同,但我仍知道,她就是我,若干年之後的我。
    她拉開我對面的空位坐下,就彷彿我們這樣面對面是理所當然的。我的滿腔詰問堵在喉嚨裏,竟只是張口結舌地吐出一句:「我在等人。」「我知道。」她轉頭掃了一眼窗外。「我們的時間不多。」我想開口,她卻擺擺手止住我。「真的沒有時間,所以,你聽我說。」她語氣很輕,但講的每一個字卻又含重量。「我知道他五分鐘後就會進來,也知道你下了決心做個了斷,更知道你今晚離開新城以後就不打算再回來。」她的眼神穿透我心髓。「因為,我十二年前就是這麼做的。」我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漂浮在遙遠銀河:「你是我。」「但你可以不是我。」我感到困惑。
    「一個小時之後,他和她太太會在東隧遇上車禍。」她凝望我:「或者你可以改變。」我一時懵了,腦海中就像有股力量,在將頭顱最裏面的腦核拚命地向地心深處扯,扯入龐大的黑暗中。
    「他們……會死?」
    「他傷得比較重,但他太太搶救了回來。」她起身準備離開時,我才注意到她手指上那圈素淨的戒指。我下意識地叫住她:「你結婚了?」眼下的這個時間點上,我並看不到自己作出決定離開這個糾纏了六年的男人之後,還會有其他任何可能性。他是我的盲點,讓我心灰意冷。
    她看我微笑起來,嘴角有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是和他不同的人。」十二年的確可以讓一切變得很不同,但從內心深處,我相信有件事一定並未變得不同。否則,她就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面前。
    咖啡見底的時候他才來,和往常一樣遲。我僵硬展露一個笑容,之後便難以再抬起頭來和他目光對接。
    「要和我講什麼?」
    眼皮驚慌地跳起來,但又迅速垂下去。「不太記得了,想起來再講吧。」他帶點歉意地表示自己不可以吃太多,只叫了一客甜品——中年卻仍保持嗜甜習慣的男人,甜膩如同貪歡,只是美味點綴。就像這個不上不下的鐘數只能作為tea time,正餐口感再平庸,也要預留腸胃去享用。他的生命裏並沒有我的位置。
    「今晚不能陪我?」
    他臉上露出那種微微尷尬的神情,但姿態還是從容。在短暫的dead air裏,我意識到即使話題已盡大家各自發一陣呆,也是好的,我專注地看他敲開焦糖,滑嫩的布丁在悅耳的破裂聲中被挖出來。但他對上我的目光,卻放下了匙羹,雙手微微緊張地交握。
    「對不起。」我搖搖頭「沒什麼。」「其實是我有話想講。」他伸出手來用力握過我的,卻仍沒能讓聲音聽起來更為堅定:「或者你有沒有想過離開新城?重新開始?」我愕然地抬頭看他。
    「我知道這樣很殘忍,但是再拖累下去才是更殘忍的事。你不該因為我而變得憔悴。」他面前的電話響起來,望了我一眼之後還是小聲接聽,不斷皺眉。「正是塞車的時間吧,我盡量趕過去。」我在他掛斷之後平靜開口。「並不是因為你啊。」衰老是自然的力量,甘願是城市的力量,不計代價是我的力量,但其中從來沒有一種,是因為你。我從前也有很多事搞不清,總以為自己想要得到很多,但其實不是。就像我總也認為你或多或少顧及過我的感受,但其實沒有。
    當然可以盡量拖住他,捱過這一個小時,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她想我做的。但卻知道我想做的是笑對他說:「好啦。你趕時間的話,真的快趕不及了。」在他叫服務員來買單時,我看到那道布丁已經變成某種稀鬆液體,這讓我聯想起流淌一地的腦漿,因而有點反胃。
    「我再坐一下,你先走就好。」加多一句:「東隧會快些吧。」我看他從我面前走出去,聽到內心一把如願以償的聲音。再見了,我的愛人。
    十二年可以讓一切變得很不同,但我清楚地知道,我並不想改變,不想大費周折離開這座城市重新開始,只想閉上眼,聽時間流淌過去。
    新城傳說.十四(完)

September 15, 2012

  • 結局

    選舉過後,陸續看回積存的報紙。嗯,舊樓頂層微昏的三房單位,很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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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選凝〈歸屬〉
    信報  2012-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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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因為在新城擁有一間像樣居所的難度系數太高,所以M第一次邀我去他家時,我就毫不猶豫地愛上了他,以及他的家。
    年輕的心理醫生雙手交扣放在面上,表情緊繃地注視我,像是在等候下文。
    一種惡作劇心理油然萌生,我故意停下來,不發一言,視線落在他緊扣的指關節上——蒼白、堅硬,卻不夠老練。
    「後來呢?」果不期然,他真的沉不住氣。
    但我實在討厭這類問句。人愈蠢,愈想知道「後來」發生的事,因為他們想要結局——當初,M 就是這樣對我解釋為何他只寫詩,相較而言,詩沒那麼需要結局。而電影、小說、遊戲乃至愛情,似乎都必須有個結果。
    二十八歲對女人來說已經不是夢幻年齡,但我不假思索就決定搬去M家住。男人大多善於用承諾騙取信任,而M 卻很坦誠,從一開始就擺明姿態:「我給不了你想要的。」「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他厭倦地笑。「女人想要的,都差不多吧。」我不反駁,兀自一箱一箱打開衣物雜物。
    由於戀物傾向嚴重,帶來太多東西,書籍、香水、碗碟、掛件,甚至半人高的印第安武士石雕,同我一道進駐M家。
    或許有必要解釋一下M 的居所究竟有多迷人——早逝的父母留給他舊樓頂層一個三房單位,重新裝修後,區隔為書房、客廳、臥室和雜物間。M 又花心思布置,杯墊布全部搭配,小餐桌擺水養植物,還收集了大量的電影及音樂碟片。基本上,我們周末都在家找冗長的文藝片漫無目的來看,有時倚靠睡過去,昏天暗地,再睜開眼時,見到微明月光灑在他呼吸均勻的臉容上,平靜無波。
    能安枕的空間,能共眠的人,能日夜相對地生活。
    M不是給不了,只是不肯給。
    「所以你們」心理醫生向我發問:「起過爭執?」完全沒有任何爭執的必要,沒有結果的關係,當然不存在責任,察覺到M有別的女人,絲毫不讓我意外。但擺在我面前的問題是,如果將話挑明,結束這段關係,就意味需要搬出去——在新城找一段新感情不難,可找一處各方面都合眼的新住處卻艱難至極。
    而假如我佯裝不知?大家便可以這樣相安無事。
    我喜歡在M家生活,遠勝於和M一起生活。儘管他是個無法提供任何安全感的人,但他的住處,卻讓我感到心有歸屬。
    你能和一個人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卻在心底對他感情淡薄嗎?心理醫生冷峻地望我,並不出聲。但進入長期關係的男女,其實大多如此。
    如果一切如常進展,那麼M和我本可以繼續維持心照不宣的同居狀態,各懷鬼胎拉扯下去,但世間最荒誕事莫過於你的枕邊人突然搖身變為迷途知返的情場浪子,而令他知返的女人,卻不是你。
    M結識了一位旅遊專欄寫手,幡然頓悟在眼下這時代寫詩,根本就是生產文字垃圾。她悠游漂泊的存活方式,迅速感染了他,令他決心推翻以往的生活狀態。而作出改變的第一步就是離開新城——賣掉現在住的舊單位,和旅遊小姐四海為家,尋找生命的真諦。
    對於我,M有歉意,卻無心妥協。
    「你也知道,我給不了你想要的。」「哪你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M斬釘截鐵:「我想離開這裏。」我咬牙:「為了她?」歸屬感其實是非常自私的證物,一個人、一段關係、一處居所、還是一座城市,都只是承載它的方式而已,人們獲取它的途徑截然不同,卻又都在試探摸索最堅固的可能。我一直以為M不會走,哪怕他從不忠誠,但是我們住在一起——還有比這更實際的聯結嗎?衣食住行柴米油鹽,生活裏那麼多的細碎冷暖,都能絲毫不加留戀地割斷、戒絕、隔離,甚至毅然解脫和整座城市的牽絆。
    我從未令M生出歸屬之心,他對這座城市也了無眷念。
    一定要說有恨,就是這種無能為力。
    M 離開新城後,我開始每周看一次心理醫生。方寸大小的治療室,總令人有種窒息感。每次又都是同樣場景。灰黃四壁、燈光暗白、透過高窗可以看到外面旋轉的鐵絲網。年輕的心理醫生和我面對面,中間隔一張冰冷面。他提問,我回答。更多時間,則是我在說,他沉默聆聽。
    最終,他總是想要引導我走到一個結局。「再後來呢?M 去了哪裏?」但我不也同樣為這問題而感到困擾嗎?
    * * *
    月前,舊區某大廈頂層單位發生火警,經警方初步調查,被列為故意縱火案。
    翌日,一位女性前來投案,聲稱自己男友失蹤,警方懷疑她涉嫌該案件,並由律師為其申請進行精神鑑定。
    「M去了哪裏?」但我真的無法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結局,雖然我知道,Dear M ,我很快便會前來陪伴你。

September 14, 2012

  • 設計旺角郵局

    旺角郵政局的新設計備受好評,設計師葉小卡說,以他們的方式做政府項目,根本無法賺錢,只是因著興趣帶著藝術家脾氣幹下去。其實,帶著藝術家脾氣吃力不討好的幹好每天的事,除了葉小卡,不少政府中人又何嘗不是呢?
    新旺角郵局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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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十八 〈旺角郵政局活化 掀政府設計革命〉
    信報  2012-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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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記得小時候集郵,總是期待特別節日,郵局推出紀念版的郵票及小全張。那天早上,你會見到平日門可羅雀的郵局門前突然多了一條人龍。還有兩小時才開門,卻見大小朋友為了購得心頭好,早早在等候。但除了購買小全張,你上次進郵局是何時?
    香港的地區郵局,予人印象相信離不開平實、低調,甚至沉悶。新世代年輕人活在電郵和互聯網世界,可能連郵局也未到過。時代變了──政府等於正經,政府設計等於老套的方法,已行不通;郵局的使命與功能,也已經與往昔不同。或許,香港的郵局需要「活化」一下,改變低調形象。
    早前,香港郵政與香港設計中心合作,為個別老化郵局變身,希望為郵局添上活力,改變一貫平實老套的觀感,同時亦利用設計師的創意,改善郵局內的服務空間,更有效為市民服務。計劃成效?讀者看照片後,可自行判斷;若有閒情逸致,也不妨一試新設計能否真如香港設計中心所言,「改善生活」。
    香港郵政策劃及發展科總經理林煜潮,可說是郵局活化計劃的最大推手之一。
    他表示,當初構思源於施政報告,裏面提到用設計推廣郵局。其後,效率促進組幫忙聯絡協調工程。2009年開始,郵局開始找設計中心幫忙進行研究工作。
    進行翻新工程的郵局有數間,如尖沙咀及九龍中央郵政總局等,此外就是人流多、客種廣的旺角弼街郵政局。「這些郵局都是比較老化的幾間之一,當時設計中心提議我們用一個『用家為本』的模式作為設計概念,然後開始收集用家及我們自己同事的意見。」所謂「用家」,不一定是指顧客,郵局的職員每天在局裏上班,當然也是用家之一。
    「旺角郵局自1993 年起運作自今,已有差不多二十年歷史,外觀和大部分地方都比較殘舊。郵局反正在未來一至兩年間都需要翻新,倒不如改造成以用家為本,也免去之後要再次翻新的功夫。」該工程耗資400萬港元,目標之一是改善過往郵局分流及效率不高的問題,擺脫過去的刻板形象,並新增無障礙設施。新形象出街後,頗受好評,早前更獲國際設計獎項A’ Design Award。
    年輕化設計獲殊榮
    整體的新設計,是以營造簡潔明亮的郵政局環境為主。顏色主調用上了活潑的青綠,一改以往予人平實觀感的深綠色。郵局地下入口亦變得更顯眼;扶手電梯兩旁增設海報位置,讓進去的市民多一個途徑知悉郵局動態。內部設計方面,局方特設立了一個獨立而顯眼的詢問櫃位,遇到問題,市民便可直接詢問,不需尋找告示才知哪是詢問櫃位。而且服務櫃位以顏色分區,更有電子服務及訊息顯示屏,告別傳統告示板,市民可以一目瞭然,知道櫃位分類及特別訊息。
    以前若果要寄包裹,便到專櫃磅重。郵件大小是否符合標準?一律要到櫃一量才曉得。現在,大堂內會增設自助包裹郵件桌。重新設計的自助包裹桌內有乾坤,暗藏符合包裹標準之手推車,投寄人士只要將包裹放到車上,便曉得尺寸是否符合標準。新設計亦更顧及不同人士需要,新設無障礙通道設施,例如觸覺引路帶、樓梯扶手、易達櫃台及書寫台,櫃台的高度適中,更能方便輪椅使用者。
    對職員而言,新設計便利了他們工作,原因是它使通道更寬闊,令儲存設施更整齊有序。據林煜潮說,工程過程大致與一般政府程序類似:先公開招標,找到了工程設計夥伴,讓他們按用家需要及過往使用情況的研究結果作基礎,手新設計,如櫃面外觀、空間應用、顧客標示模式等。完成整體設計後,郵局又作了一些微調,然後再公開招標找承辦商。
    工程由2011年7月開始,至11月完工。林煜潮笑言,工程期間「同事和判頭那邊都很辛苦。」因為他們決定一邊裝修,一邊維持服務。「那時,我們把旺角郵局一分為二,封了一邊,一面在施工,一邊在營業。你可以想像,當時一定有塵又有噪音,地面也會較髒。幸好工程只進行了幾個月便順利完成,也算是沒有影響服務。施工期無疑是較平常為長,只是我們不希望讓工程中斷旺角區的郵政服務,因為旺角郵局也算是全港較繁忙的分局之一,一旦因工程而關閉,便會對市民造成不便,所以最後還是決定不能完全關閉郵局。這也是一個挑戰。」全港一百二十六間郵局會否繼旺角郵局後換新裝呢?林煜潮說,由於一次過裝修牽涉的投資相當大,而且很多郵局本身並不舊,短時間內全部翻新也不環保,所以若郵局要搬遷或做大型維修時,才會考慮套用旺角分局的設計。至於什麼時候搬遷,則很多時要視乎業主決定。有部分郵局現址其實是租用單位,萬一業主決定重新裝修整個商場,郵局便要搬遷。
    焚化爐的啟示
    負責旺角弼街郵政局的設計師,是日匡設計管理總監葉小卡。他曾在中大修讀藝術及建築,並任教於中大藝術系。2003 年創辦日匡設計(ADOCreative),曾為多個政府的設施及公共藝術創作計劃負責設計工作。
    對於政府設計,不少香港人會認為它老套、古板,對於這一點,葉小卡表示,設計界也有類似聲音,「普遍印象是跟政府合作很難,創意會被埋沒。」不過,他認為這裏說的「政府」,其實是一個含糊的詞語。那到底說的是「政府中人」還是「政府的制度呢?」「其實我接觸的政府中人,如之前做過的圖書館和焚化爐計劃的官員,大部分都會希望『做好件事』。」哪為何「政府」這兩字還是令人產生負面印象呢?
    第一是公眾評審出問題。「有時對於一些計劃,公眾未必有足夠判斷力,去選擇最好的一個方案。甚至有時候,三個方案中公眾竟會選出最差的那一個。」久而久之,官員摸索到公眾的口味,對於不合乎這種口味,但具創意而可行的設計,只好漠然處之。「好概念於是被抹殺了」。
    以這次的旺角郵局計劃為例,葉小卡說,政府很有心做,加上有設計中心擔任設計師與政府之間的橋樑,工作過程進行得相對順利。然而,對於一些功能整合、品牌定位的改變,官員亦會不時擔心,「公眾會不會接受你作出某些修改」。
    不少官員會根據過往經驗,取得設計的「中庸之道」──也就是沿用舊設計。
    這雖不會有人讚,但最少不會被罵。基於「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的原則,你便會看見,「全部圖書館同郵局都一樣」。
    想改變要多做一步
    「但我們公司專門做這種事。」葉小卡口中的「這種事」,便是幫助政府接受新設計。要達到這一目標,他們除了傳統意義上的設計外,還要進行跨「範疇」工作。「如果你話新設計會影響到IT運作,那我們便試圖跟你解決可能出現的問題,甚至提議你改用其他型號的電腦系統,盡量做到『他又做得到,我又做得到』。有時候,我們要做多幾步,才能產生改變。」政府早前在各區均引起反對聲音的焚化爐項目,也是由葉小卡負責。
    他說,一直以來許多人都有概念,認為既然焚化爐是厭惡性設施,應盡量遠離民居,並用山、樹等把它擋住,讓公眾「眼不見為乾淨。」然而,葉小卡卻把它注入spa公園、園景的元素。「在建議之前,鄰近市民強烈反對建設焚化爐,及後政府請來設計公司,構思點子把項目改善,我們便利用焚化過程所產生的熱力,為室內及室外的spa公園提供溫水作水療設施,供市民享用。接待處則改成環保教育中心,公眾甚至可以去參觀焚化過程。」他說,這個計劃不僅結合環保意念,還是世界上最大型的焚化設施,「以後世界上所有人搜尋最大焚化爐,都會見到屯門的名字。」本來人見人厭的項目,經設計師之手變成引以為傲的設施。此計劃最終不僅成為一個切實的設計改變生活例子,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幫政府化解了一場「政治危機」。
    不過,他亦提到政府部門眾多,每個計劃由不同團隊負責,導致「經驗無法保留」。他笑稱過去做過幾次圖書館的設計,如粉嶺、馬鞍山等,既獲國際獎項,用家又滿意,「負責的館長都會升職」,不過一升職,他們的決策地位便改變了。下次再有類似計劃時,為了避嫌,他們不得不秉公辦理。秉公辦理自是清廉之舉,但也因此,敢於使用好設計的理念,很難延續下去,「每次入tender,都要重新教育client。」「所以我們也只是盡量做!」葉小卡說。其實這份工作,是帶著藝術家脾氣的。他透露,以他們的方式做政府項目,由於投入過大,根本無法賺錢。幹下去,除了因為對公司建立形象有幫助外,就只是他自己的興趣了。

September 12, 2012

  • 巧合

    嗯。對結局的無限輪迴,賈小姐看來還是有著強烈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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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選凝〈巧合〉
    信報  2012-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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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中總會有一些始料未及的巧合,譬如我沒料想過會當街撞到思蘭。
    剛從的士下車的她,右腳不小心踏進一汪積水,尖細的鞋跟隨之啪地一聲折斷,一個趔趄撞在行經而過的我身上。
    身後拖著一隻灰色行李箱的思蘭,臉色蒼白、眼圈發青,看起來非常疲憊。自從去年她嫁去另一座城市,我們便沒再見過面。
    「這麼巧。」她一邊尷尬微笑,一邊脫掉高跟鞋。「我一個小時前才下飛機。」我提議:「你去哪?我送你?」思蘭說不必,她家就住下一條街,但既然剛巧遇上,不如一起喝杯東西。
    「當然好。」但我不打算告訴她,其實兩小時後,我需要到機場。
    你生活中是否也存在這樣一種異性——你們只是萍水相逢,談不上知根知底,沒分享過彼此的人生經歷,生活上也沒有任何必然聯繫,平日很少見面,交往不算密切,但你心底卻清楚知道,對方與你是同一類人。你們之間的相似,甚至有可能超越你與伴侶和密友的默契。
    思蘭和我在「新城討論區」結識,那網絡討論區有個冷門板塊,專門分享cult 電影及小說。我原以為躲在電腦熒幕背後幽幽關注這類B 級亞文化的,都是頂一副厚鏡片、身形孱弱不善與人溝通、可心底充斥狂野幻想的宅男,但思蘭顛覆了我的認知。
    最初,她在那板塊推薦一本名為《黑屋吊影》的日本cult小說,似乎並沒人感興趣,只我一個私信她詢問哪裏可以買到。她隨即用電郵將小說的電子版傳給我,而我留意到郵件的簽名檔,是女性名字。
    儘管之前已在網上交換過相片,但第一次見到思蘭時,我還是實感到驚艷。
    她纖瘦高挑、長髮潤直,一條黑色長裙更襯托得整個人頎長淨白。那次她帶了十幾本cult小說給我,品相新舊不一,大部分出自日本作者,印象中我們其實聊了許多話題,科幻、恐怖、音樂、動畫、末世情結、對機械的恐懼、及對生活現狀的不滿,可到頭來我彷彿只記得一件事:她的婚期將至。
    「所以要處理掉這些。」她指裝滿小說的環保袋。「謝謝你收容它們。」談不上失望,一方面我並非單身,另一方面我認為異性間存在比情侶更真誠的關係。
    思蘭離開新城前,幾乎將她所有的cult 小說都送給了我。約在一間名為Dark Blue的咖啡室為她踐行。已記不清是誰提議,既然今後都未必會再碰面,不如這最後今日,彼此交換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
    「我太太一直在給我戴綠帽,但我裝作不知道。」我盡量讓語氣平平無奇。
    但思蘭沒有一絲驚詫,淡淡接道:「我要嫁的那個人,他控制不了自己動手打我,所以我流產過兩次。」世界變成一個無法用言語接續的寂靜暗洞。
    直到思蘭忍俊不禁地笑出聲。「和你開玩笑的啦。我老公總笑我小說看太多,有被害妄想症。」她笑得全身花枝亂顫。
    我緊繃的偽裝也跟鬆懈。「要不要這麼巧!還以為只有我喜歡幻想自己是受害者。」開懷地盡情嘲笑彼此,笑到小腹抽筋,笑到我的視線一片朦朧。
    臨別時我擁抱她,手指撫過她濃黑的烏絲,忍不住開口。「你心裏的忍耐會用完嗎?」她在我耳邊呢喃道:「你相信一個人可以沒有心嗎?」我呆住了,這是《黑屋吊影》裏的句子——小說裏那個兇殘至極的女性兇手,沒有心。那一刻我可以確鑿肯定,她之前所講的家暴經歷,並不是玩笑。
    思蘭一邊用吸管攪動她面前的飲品,一邊用輕柔問句將我拉回現實。「你看完了那些書嗎?」距離我們上次見面,她真的憔悴疲累了不少,原本偏白的皮膚現在看上去更毫無血色,皮脂下的烏青血管彷彿都隱約可見。
    而我實在慚愧,自從她離開後,那些情節詭譎的小說便一直摞在我家書架上積塵。
    「沒時間啊。」也不算是敷衍,我是真的沒有時間,哪怕是與她相對的這個當下。「你呢,怎麼突然回來?」「逃亡咯。」彼此記憶中的對話節奏在慢慢變得鮮活。「我失去了生育能力。」她謹慎地四下環顧,之後探身湊到我耳邊:「所以忍無可忍就殺了他。」思蘭的面孔上漸漸煥發出一種真心悔過與極度興奮交織的古怪神色。「你知道嗎?我試肢解他,但不成功,他的血太多,沿地板不停地流,全都流進鄰居家裏。」雙眼也跟閃出光彩。「他們當然能找到我,但我只想讓他們多找一段時間。」我笑揶揄她。「屍體真難處理,是嗎?」她點頭,並用吸管用力吸吮杯壁上殘留的液體。
    我看一眼時間,要趕的那班機,九十分鐘後起飛。是時候道別了,思蘭拉住我的袖口,笑得心無城府。「你知道我只是講笑。」我當然知道。「下次介紹你老公給我認識啦。」「好呀,約上你太太,我們四個一起吃飯。」的士駛上機場高速時,我透過車窗再次看了一眼新城污濁的天空,內心吐出一口長氣。生活中總有一些始料未及的巧合,那麼不合時宜。不過還好,遇到的是思蘭——世界上的另一個我。
    不知我的鄰居是否已經報警,效率一向低下的警察,即使在發現我太太那具被肢解得很失敗的屍體後,即刻懷疑到我,恐怕也不會影響到我在萬米高空安然小憩的心情。

September 7, 2012

  • 大事件

    自大學畢業以後,習慣每次在香港的政治大事件,如果可以的話都盡可能到現場一看。今次反國教的集會,當然,也是一件大事件。

    在到廣場正門以前,先在添馬公園繞了一圈。添馬公園草地的各個角落,都有三三五五聚集的人群,有人帶了小型擴音器在演說,有人奏著結他和其他朋友一起唱歌,更多人只是席地而坐沒有刻意的去作甚麼;但有志者同聚在星光下草地上,在夜空彌散著一種厚重而濃烈的氣氛,這種感覺,比起其他不少更正式的場合,更令人深刻。 

    行到中信廣場時,恰巧遇上有位阿叔擺起拳頭一副要跟集會人士打鬥的姿勢。有兩三位青年揚聲要附近的人一同照著阿叔拍片拍照放上網,但有更多黑衣人和義工手拉著手隔開阿叔和其他集會人士,另召喚警方到場將阿叔帶開。阿叔最後在沒有跟集會人士肢體衝突下由警方推擁至中信大廈離開,但事件的結局其實很容易就會演變成雙方大打出手,而電視台的攝製隊在事件的末段亦已經掩至。明日新聞報導的頭條,還有以後運動的評價,可能的分水嶺,就是在此一刻。 

    在這件事件的不久前,同行的朋友還在跟我討論,今次的集會看見的警察很少,糾察也很少,而且主辦的學民思潮都是很年青的朋友,但是集會運行都很順暢。我跟朋友猜測,一半是有社運前輩分享經驗、而學民思潮的年青朋友也很能學習吸收,一半則是主辦者和參加者的參與態度問題。學民思潮大概沒有打算以衝突爭取鎂光燈,只是聚集、絕食,還有不斷述說的清晰議題和訴求,僅只這樣,就已爭取到數以萬計的人徹夜支持,還有強烈的道德說服力;而觀察所得,僅算個人朋友,就有不少是很少甚至是首次參與這類社運的人。 

    兩日後的周日就是立法會選舉。支持民主的朋友,我們且放下誰有否包藏禍心,誰又有否出賣了誰等等負面爭論;讓我們回到爭取民主的路線策略的討論,以未來當行的走向,作為我們選擇的路標。對爭取民主的策略,我自有我的看法和理解,在上面也有所述說,而你不必與我相同;但我懇請大家,無論大家的立場分析如何,選擇時請以相關的資料、清明的頭腦、正確的思考方法得出,因為這,就是民主最根本重要的基礎。

August 27, 2012

  • 新六

    讀到迴旋一刻,還是有點不顫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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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選凝 〈女性用品(下)〉
    信報 2012-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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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消費者而言,女人的本性永遠貪婪——她們幻想用一隻精華液的價錢,就買到整set功效:保濕、美白、修護,最好還能逆轉時光。消費男人也同樣,要溫柔體貼夠有品、紳士斯文有承擔,更必須對其他女人毫無興趣。
    All in one這種消費騙局,只有女人會信。所以瓶瓶罐罐地搽,照樣變老,挑挑揀揀地愛,照樣失望。但Christine這方面不蠢,她每次消費只求解決一種矛盾,sales講到天花亂墜,也只有她最清楚自己的需要。
    但離開那家古怪的「女性用品」店時,她卻只得到一個遙遙無期的「送貨日期」——「我們賣的,是需要。」膚白的男店員這樣告訴她:「你需要他時,才會遇到他。」於是,Christine頗為緊張地努力辨識生活中每個新出現的異性,猜測「他」會是誰。偷偷摘掉婚戒請她吃午餐的客戶?肌肉好看的gym教練?還是和她同時站在寵物店櫥窗外向內打量的那個帥哥?工作時間、私人時間以及同陌生人擦身而過的瞬間,她都在小心翼翼等待。但「他」卻未出現。
    那次離奇的消費,很可能只是場騙局。
    一旦這樣去理解, 也就覺得無所謂了。C h r i s t i n e 黯然失笑,生活中哪有什麼地方需要男人呢,換燈膽、付賬單,還是排遣寂寞?她一邊悻悻想著,一邊從冷藏貨架上取下牛奶。
    深夜的便利店也很安全,所以當一個短髮女孩用力撞到Christine身上並從她旁邊擠過去時,她並未立刻就感到不對勁。
    收銀台後,店員似乎走開了。Christine單手在手袋中摸索錢夾,卻聽到貨架盡頭處傳來一個不高不低的男聲:「小姐,請你交出來吧。不然我就報警了。」摸了一陣,卻沒摸到熟悉的小羊皮質感,正當她準備低頭打開包翻找時,之前那個撞了她的女孩,經過她身邊,迅速地跑出門口。
    「不好意思。」Christine聞聲轉過身,見到穿綠色工作服的男店員,手上拖那隻本該安穩躺在她手袋裏的錢夾。
    她臉上微微發熱:「不好意思。」「實在抱歉,還好店裏有監視器。」年輕的大男孩微笑。Christine突然聯想起一個本不是用在男性身上的成語:明眸皓齒。
    Theo比Christine小九歲,大學畢業兩年,一直在做兼職。
    現代科技的確是女性福音,除皺抗老、保持窈窕易如反掌,但對青春的貪戀卻是玻尿酸填不滿的溝壑。所以雖然Christine從沒做過類似設想,但Theo的出現,還是像一針扎實的強心劑,令她容顏煥彩起來。
    Theo 經常清晨才從便利店收工,買早餐來她家,一場酣暢廝磨過後,她去上班,他留下來睡到接近黃昏。約在外邊吃晚餐,一整天下來,她有大量抱怨,他則設法哄她開心。
    但兩個人其實並不合拍。
    Theo 不關心時政、股市和八卦,只沉迷罪案小說,他神采飛揚地講起在便利店兼職的好處——每天來往顧客中,不乏手腳不乾淨的小賊,而只要在監視器中發現有人行竊,他就會腎上腺亢奮,彷彿自己突然搖身變成代表正義的神探。
    Christine無奈搖頭。
    差異日漸明顯,儘管從心理還是閱歷上,她都有絕對優勢——但卻無法感到滿足。女人渴望被取悅,卻其實更渴望被征服。
    Theo拒絕Christine所提出的和平分手。
    她只好避開他,但真正麻煩的地方在於,他總是有辦法找到她。她屏蔽他的號碼,他到她家樓下等;她搬去新公寓,他守候在她公司大堂;他甚至用罪案小說中學到的拙劣辦法跟蹤她,她憤而質問他到底想怎樣,他卻露出孩子氣的委屈。
    「我對你是不變的。我想和你一起。」她冷下面孔,「我警告你,不要再騷擾我,否則我會報警。」其後的一段日子風平浪靜,Theo似乎是被她的語氣嚇到了,所以不再來糾纏。Christine甚至在心裏小小自得,她雖然絕情,但大概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忘不掉她——男人年輕時受的情傷,都記得深刻。
    半年之後的一個深夜,Christine光顧樓下的便利店。
    當她在通明的冷藏貨架前取牛奶時,毫無預警地突然想到Theo。他還在做兼職嗎?很久不見了的確。就在這走神的當口,一個從她旁邊經過的短髮女孩,用力撞了她一下並試圖從她身側擠過去,Christine驀地感到好像有什麼地方非常不對勁,這情景,似曾相識..彷彿早就發生過..她幾乎下意識就伸手截住那女孩,卻撲了個空。
    隨即反應過來,去摸手袋中的錢夾——手忙腳亂之際,她竟聽到貨架背後傳來一個不高不低的男聲:「小姐,請你交出來吧。不然我就報警了。」一種巨大而的恐怖的寒意陡然爬上脊背,Christine用力去掐自己的臉,分明感到痛,這不是夢,但這真的,是早就發生過的事。
    下一刻,穿綠色工作服的男店員貨架背後轉出來,手上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小羊皮錢夾,臉上露出歉意微笑:「還好店裏有監視器。」一模一樣,一如當初。Theo ..他..他不認識她了嗎?
    可她認識「他」。
    Christine全身冰涼,她所定制的「不變」——不只是「他」不會變心,與「他」相關的所有場景、聲音、氣味、對白,都會重新回到最開始的地方。
    「不變」,是不可以退換的。如果她想逃脫,只會周而復始。
      * * *
    Christine在慕名衝去和年輕男模蜂擁合影的女人中,艱難地掙扎脫身。她的目的地,不是市中心的繁華盛大,而是那條橫巷裏的「女性用品」。
    她必須擺脫Theo,以及與他相關的所有userexperience。
    但鞋檔、配匙和鐘表檔交織的街面,被她由頭走到尾,再由尾折返回來,都不見那家店的粗陋招牌。
    「請問開在這裏的女性用品店是不是搬走了?」「女性用品?」鞋檔阿伯揮揮手,「我在這條街十幾年了,從沒聽說過。」 
    新城傳說.六

August 14, 2012

  • 靜音

    有好一會沒在此轉載賈選凝的小說了,不經不覺,情數系列已完,現在是城市傳說。
    其實一直都有在看賈小姐的小說。賈小姐著意為每個故事寫上斬釘截鐵的結局。總覺得為不到二千字、相互沒有關聯的短篇,每週寫上能突破讀者想像空間的結局,很難。而許多可堪玩味的糢糊,還有那些跳脫不了的悲劇,在再沒懸念的爆炸性故事,也都難以立足。
    下載賈小姐上週四的故事。飯桌上對話的張力,逐漸積累然後爆發的能量,都是個人很喜歡的情景。然而,末尾結局部份,怎樣說都是有點勉強。其實無須強求解迷,如以情感突破作收,無論悲喜,男主角不覺吵耳的理由為何已是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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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報 2012-08-09
    賈選凝〈靜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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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覺得太吵了,吵到沒有片刻安寧。一天的24 個小時,每小時下的60 分鐘,能真正安寧的時間,卻少而又少。新城像個巨大的噪音發射器,無時無刻不在吞吐著各式各樣令人厭惡的聲音。我總覺得,遲早有一日我會在這些噪音中死去。
    每個人的每個動作,都在發出聲音,每種聲音的分貝都令人透不過氣。尤其置身公共交通工具時,更被強行灌入來自四面八方的混亂聲響。地鐵關門的嘀嘀聲、三種語言輪番重複的提示音、年輕白領扣上粉底盒啪地一響;戴著耳機聚精會神玩iPhone的眼鏡男,喉中不時發出怪聲;巴士中遊客肆無忌憚的笑聲;手拎生鮮膠袋的阿婆,在下層座位上對菜價上漲的抱怨聲。
    對於這個世界,你會變得非常沒有耐心。
    最關鍵的是,我根本不想聽到這些。可聲音之所以討厭,就在於你無法選擇「聽」與「不聽」,那些存在於聽力範圍內的聲音,會主動鑽進你的耳膜。
    所以我盡可能隱匿一切令我煩躁的雜音——在公司必須戴上耳機阻隔外界的嘈雜;手機只用振動模式;電腦永遠靜音;電視調校到仔細分辨才能聽清新聞的最低音量;睡前更要確保室內絕對安靜並使用耳塞。
    但我對聲音所持的負面態度,仍在與日俱增。它的無孔不入,令我感到惶恐和無法面對。任何一個陌生人,都能藉助聲音,最短時間內侵入你的生活,可你卻連拒絕的能力都沒有。
    於是,那晚同S吃飯時,我終於忍無可忍。
    嚴格來說,S和我並沒有超出友誼的男女情意,但我欣賞他的安靜——不同於大多數聒噪男人,他很少講話,所以偶爾一起吃餐飯相當愉快,進食時不必刻意找話題,而可以什麼都不說,只是面對面靜靜地吃。很多異性需要漫長試探—磨合—激情消退才能到達的狀態,似乎我們早已形成。
    那餐晚飯,恰巧聊起S的前度。兩人一度計劃結婚,但最終她難以忍受他的沉默寡言。
    在我看來,這簡直不可想像。
    「已經這麼吵,如果愛人還要在我旁邊說個不停,我會發瘋。」「你覺得很吵?」「是,每天都很吵。」鄰桌男女的高聲交談,不失時機在此時插入了我們。那男人語音高亢、志在必得。「官司我一定要打下去,我沒什麼地方對不起她。」就是這樣,這些雜音就是會猝不及防衝入你的耳朵。但S卻完全不以為意,他微微笑道:「忍受很困難。所以我認為她離開我是件好事。」鄰桌男戴平框眼鏡,從我這個角度望過去,他正張牙舞爪地揮著手中的叉子,向對面年齡稍長的女子比比畫畫。「其實我做夢也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她究竟為什麼死心塌地要離婚?難道我就這麼讓她無法忍耐嗎?」我在心裏小聲咒著,當然。
    S繼續說:「不過之所以困難,往往是因為只有一方在忍受。」的確如此,此時此刻,被迫忍受鄰桌男談論家務事的,就只有我。
    為什麼對方完全覺察不出在公共場所該有任何收斂,而S性情又格外寬容,對背後的噪音不聞不問,繼續道:「換個角度來講,忍受的痛苦,是因為在乎。」鄰桌男面目都扭作一團,看起來很痛苦。「如果不打下去可以怎麼樣呢?我不知道怎樣能讓她心軟。」S說:「但是我不在乎。」我只覺得周遭的環境聲浪在不斷升高,刀叉清脆的碰撞聲、侍者的輕聲解釋、食客咀嚼時發出的咕噥、酒杯相碰的尖厲..當然還有鄰桌男已帶點哭腔的訴說。充斥噪音的整間餐廳,令我幾欲作嘔,下一刻、下一分鐘,我一定會被徹底吞沒。
    S平靜無波,我卻已非常非常地不耐煩,我不知他究竟怎樣能在這嘈雜中泰然自若。
    「你真的不在乎?」他狐疑地抬起頭,略微迷茫。
    我追問道:「為什麼?」鄰桌男終於哭出了聲,他摘掉眼鏡,露出一對浮腫的狹長眼泡,一邊用餐巾用力揉眼,一邊含混啜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的忍耐到達極限。我無法自控地憤然起立,衝到鄰桌,用盡一切力量對那個正在抹眼淚的男人大吼:「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吵!吵死了!讓人連一頓飯都沒辦法安靜地吃完!」大概我的發洩不止這些,其後的兩分鐘內,我像連珠炮一樣對他大吼,把積壓已久的怨氣傾囊而出,分貝之高,蓋過了餐廳內一切聲音,甚至無法確定自己究竟說了哪些不堪的話,只記得當我閉上嘴時,整個世界鴉雀無聲。
    安靜極了。每個人都望著我,像在望著一個怪物。
    那餐晚飯結束後,S送我回家,一路步行,兩個人都不講話。我內心很清楚,在這樣的恐怖爆發後,我和他一定不會再有機會見面。
    到達離我家最近的十字路口時,S輕聲說:「那麼晚安了。」但是有些答案,如果現在得不到,一世也不會再得到。「為什麼?」「這麼吵,為什麼你可以完全不在乎?」「你覺得很吵?」「你不覺得?」他一邊笑著搖頭,一邊指著自己的耳朵:「因為我聽不到。」
    新城傳說.四